11月的一天早上，我们赶往成都以南约100公里的青神县安家坝村。到了高台镇，道路弯弯曲曲，不管到哪个拐角处，扑面而来的都是丘陵上连绵的柑橘林，一望无际。

到了安家坝村前，景观忽变，丘陵间出现一片平地，几方鱼塘闪着波光。后来安家坝村支书王红告诉我，“湖广填四川”时，一些移民在这个坝子上安家，所以村名就叫“安家坝”。坝子指被山地或丘陵围绕的平地。

车停在村委会前，小广场上一红一绿两位妇女笑着快步走过来，对张勇和金子高兴地大声喊：“来了？欢迎欢迎！” 张勇和金子来自“四川海惠”，多年来，海惠一直帮助这个村子，彼此非常熟悉。

穿大红短大衣的是瘦小的辜素兰，穿深绿长羽绒服的是高大的万菊花。她们将我们迎进办公室，在我们面前堆了一堆柑橘和花生，“柑橘是自己摘的，花生也是自己种的。”她俩的热情和爽朗的笑声，一下就驱散了冬日的寒意。特别是辜素兰，74岁的人了，欢呼雀跃的样子，几乎像是位小女孩。

张勇悄对我说：“看她俩的打扮和状态，确实不寻常。”

我四处张望，没见到村支书王红。万菊花说，王红正在旁边的办公室里给村民搞培训呢，就是汇丰的“韧性乡村”项目。

辜素兰的房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。她的丈夫不怎么说话，一个人坐在门外。

辜素兰对我们笑道：“年轻的时候，他是生产队队长，我是妇女主任，我们是自由恋爱。老师，你不要笑，我是开会的时候看上他的。”

她自己哈哈笑起来，我们也都笑了。

辜素兰请客人进屋

她在房后养了几十只母鸡，下蛋多的时候，每天有30来个鸡蛋。她还养着几十只公鸡和鸭子。现在她为县里一个大单位的食堂供鸡蛋，每周要供应220个，一个鸡蛋1块5，一月收入1000多块。

见到张勇和金子，她显然很激动，不停说着话，有时还抹着眼泪。她语速极快，又说青神土话，10句话我只能猜到一两句。张勇忙于倾听，过一阵子才给我“翻译”几句，我基本搞明白了大概。

她有三个女儿，没有儿子。大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，但10 多年前，女婿在外打工时突发脑溢血，生活不能自理。女儿对父母很愧疚，想离婚，但辜素兰不许，把女婿接回家养着。她笑道：“本来想找他来供我们养老，现在反过来了，要养他。但这样子就保住一个家了。”

孙子的女朋友怀孕了，家里贫穷，但女方家庭条件好，要是不努力争取，孙子的婚事难保。辜素兰两口子拿出养老钱，又贷了好多钱，为孙子买了新房。孙子结婚时，她给风风光光地办了酒席。

“最后我女儿抱着我说：‘妈，我幸亏有你这位好妈妈’。我对她说，女儿，我永远都是你的妈妈，有妈就有个家。以后你再也不要有啥子好大的压力了，再大的困难妈和你一起担当。这不是你儿子就成家了，以后慢慢会好起来。”

在辜素兰的话中，“保住一个家”是最重要的事情，“我们农村人就觉得，生活上平平淡淡一点，只要有个家就好了。”办完孙子婚事，她想做事赚钱，但没本钱。

2017年，海惠到村里做项目，辜素兰听到消息赶紧回家，对丈夫讲：“你还在那坐着做啥子？你快点去用竹子编鸡笼，我们有钱养鸡了。”

丈夫说：“你哪来的钱？”

她说：“村里来了乡村振兴项目，一户能借到4500块钱，我要去买鸡。”

丈夫说：“你钱都没拿到，搞鸡笼干嘛？”

辜素兰说：“你这个人！你要把准备工作做好！”

她对海惠人员讲，能不能借给她两份，9000块钱？“海惠相信我，真就借给我9000。我买了鸡苗开始养鸡，就走出了第一步。”

她先买了300只，养了4个月卖了，又买小鸡回来养。再过四个月小鸡长到七八斤，再卖。一年下来，她赚了将近一万块钱。她还种了五六亩地，养了几头猪。两口子每天五点起床，喂完鸡鸭喂完猪，再到附近打工，一个钟头挣10 块钱。

当年她家就还了20000 块钱贷款，再后来，她把海惠的9000块钱也还上。“这样我的家就慢慢起来了。”

辜素兰在喂鸡

张勇是海惠副主任，他说，2017年，四川海惠和青神县妇女儿童合作发展促进会来到村里，培育安家坝村的11位骨干妇女，发动全村102户女性，成立了青神县第一家以女性为主的“女当家养殖专业合作社”，辜素兰就是骨干之一。

海惠提供产业发展专项互助金，就是那个每户 4500 元的小额借款，鼓励妇女做小型养殖。

辜素兰说，第二年，她养鸡碰到了问题，有几只鸡死了，更多的鸡生了病。她把死鸡解剖开，取出器官，和正常鸡的器官做对比，发现死鸡的肝脏有问题。她拿着鸡肝找兽医，兽医看后，说是鸡舍温度太高，导致细菌感染。兽医建议她把生病的鸡单独关起来，并给她一种药给鸡服下，把鸡全救回来了。

辜素兰说，兽医没做解剖，他不晓得哪方面生了问题，“我解剖了，就能帮他找到问题，这样医生帮我顺利攻克了技术难关，我就再不怕那个病了。”

经过六七年的努力，贷款已经还上了。她说，她家的日子好起来了，“我要把我的养殖技术传递下去，把正能量传递下去，让它绵绵长长的。”

今天上午，就在我们来到之前，她刚去给“女当家”合作社的村民讲了养殖技术，这是今年汇丰-海惠韧性社区建设项目的一部分。她告诉大家，除了兽医教大家的，另外也可以用一些土办法，“啥子土办法？我说同志们，现在天冷了，要给鸡补钙，要喂鸡花生壳壳，这个是有用的，还有蛋壳和油枯。” 油枯指菜籽粕。

我笑问：“你穿得这么漂亮，是因为今天要讲课吗？”

她哈哈大笑，说道：“不是不是，不漂亮。不做活路的时候嘛，就穿的干净点，不是漂亮，漂亮的衣服我买不起。”

除了那件鲜红的大衣，她还穿一件紧身黑裤子，一双亮亮的黑皮靴。这身打扮和那飞扬的神采，哪像一位74岁的妇女。

她笑说：“说句心里话，我每回见到海惠的人，都非常开心。没有海惠，就没有我的今天。所以今天看到你们来，我非常兴奋，你看我笑得好傻，就是因为我太高兴了。”

她今天还对村民们说：“同志们，千万不要遇到了一点困难，就把你们吓倒。人就没有过不去的坎！”她又对我们说：“这也是我的家训的意思。”

我们走出门外，看到她墙上果然挂着一个“家风家训”木牌：“只要肯劳动，一世不会穷。”

回望她的家，白墙红瓦的两层小楼两旁是稻田、果园和菜园，在半米高的青砖围墙上，摆着两盆茂盛的兰花。紫色三角梅盛开在门前，地下悠闲地卧着一只狗和一只猫。看着站在房前满面春风、和我们挥手道别的辜素兰，我不由感叹，一个贫穷而面临破碎的家庭，就是被这位了不起的小老太太撑起来了。她那瘦小的身体里，蕴藏着让人惊叹的毅力和干劲。

张勇对我说：“辜素兰一直感谢海惠给了她帮助，说没有这项目就没有她家的兴旺。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她这个人本身，充满了韧性，不服输，有担当。我们的项目最应该帮的就是这样的人。”

“女当家”合作社的前身是一个互助祖，万菊花在任时成立的。她63岁，当村干部38年。现在她退休了，女儿接替了村书记的事业。

她是嫁到这个村的，年轻时喜欢运动，打篮球跳起去能摸到篮板，比男人还厉害，所以当上了妇女主任。每次县上镇上有体育文艺比赛，她都拿第一名，后来便当上了青神县第一位女村支书。

政府推行“一村一品”的时候，她利用那块小坝子的地理优势，建设了鱼塘，让村集体经济有了基础。“一村一品”是指通过发挥本地资源优势，以村庄为单位发展特色主导产业。因为各项工作都很出色，县上的领导称她为“锵锵玫瑰”，号召村镇干部向她学习，“县领导说，我们要‘菊花遍地开’！”说到这里，她大笑起来。

从她做书记起，就有外面的机构在这里做项目，先是中国农业大学，后是海惠，现在又是汇丰。原来这是个贫困村，各方面都很落后，她说：“就是跳个广场舞的话，村民们也很害羞，缩在角落里不敢出来。”

中国农大的项目做了 8 年，村民代表每年都去北京培训一个星期，开阔了眼界。海惠和汇丰的项目来了以后，村委和村民方方面面的能力又有提升。她说，村干部第一次去北京学习，大家很激动，晚上睡不着觉，觉得能去首都是天大的事情。听说北京很冷，他们每人背了一口袋衣服，“结果那里又没有那么冷，用不上。”她笑道。

退休后的万菊花

海惠来了以后，为“女当家”提供那每户4500元的小额互助金，村民用过以后，要将这笔钱传递给下一户使用。这样实施了几年，村民的收入增加了。万菊花自豪地说：“这个钱是要收回去的，有些村钱收不回来，但我们安家坝没有1分钱的呆账坏账！”

我问：“是村民的素质高，还是村两委组织得力？”

她说，一是老百姓的素质大大提升了，二是村上建立了很多制度，“第三，我们老百姓赚到钱了，心情舒畅了，他就愿意还钱。”

她因为在县上有名，认识人多，带着互助组老年妇女的腊肉、腊鸡到县上各个单位推销，辜素兰每个星期220个鸡蛋的销路，就是她给打通的。她说：“通过互助组，人家才相信嘛。”要是辜素兰自己的鸡蛋不够，就从其他妇女那里凑，你5个，她10个，这样既完成任务，又为其他小养殖户带来收入。

海惠后来将收回来的15万互助金赠给“女当家”合作社，以发展集体经济。

万菊花不但是全县第一位女村支书，在她当时所在的两委4人中，女性就有3位。我问她原因，她说，一是男性大多出去打工了，留在村里的妇女有时间；二是女性做事认真，细心，有责任心，“我们村里没有贪官，我们女的都不贪。有人问我为什么不贪，我说我又不喝酒，又不抽烟，我跟这些东西都不沾边。”她又笑起来。

我问：“其他村里也是这样啊，男人出去打工，女人留在村里的多。”

她说，也可能是因为她这样的人愿意吃点亏，愿意帮助别人。每次选举时，她都是全票当选。

有一户外村的人家很穷，家里盖房子，没人给他送材料，因为他给不起钱。万菊花的丈夫是开车的，她对丈夫说：“没事的，我们给他送。”后来那家人还了钱。她说：“其实这些老百姓非常讲信用，我们就是要帮助这样踏踏实实的人。”

万菊花退休以后，去赶场的时候，想吃碗豆花饭，都有老百姓抢着给她买单。“哪怕只是一块钱两块钱的事，但我觉得很欣慰，说明人家都记得我。当然我们是互相关心，我也给他们买单。有个镇领导也退了，他就对我讲，万菊花，我一个镇长都没人喊我（打招呼），怎么都喊你？”她又笑起来。

女儿王红当上村书记后，退下来的万菊花被镇上返聘做调解工作，后来合作社有个小卖部，本来是雇人经营，但为节省费用，她便亲自掌管，用她的话说，“把我拴在这里了。”一向风风火火的万菊花，很不耐烦整天窝在这个十来平米的小房子里。

我和她聊完，她又赶紧去小卖部张罗。小卖部的里间是棋牌室，有两桌村民正在不亦乐乎地打麻将。喜欢打牌的万菊花对我笑道：“要是这里不能打牌，我可呆不下去！”

我问万菊花，女儿王红当村书记，有没有她当年那么有魄力？

万菊花笑道：“她比我还凶！”

关于村支书王红的故事，请期待《青神安家坝的女当家们》下篇。

青神安家坝的女当家们（上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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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
刘鉴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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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鉴强